姚雪垠逸闻轶事：姚雪垠留下的一万张读书卡片
王维玲
2017年春姚海天（姚雪垠之子）告诉我，姚老在写《李自成》中留下的一万张读书卡片受到沈阳出版社的关注，他们以极大的魄力出版这套书，书名叫《姚雪垠读史创作卡片全》（十卷本），我听了有说不出的高兴。姚老逝世后，我一直十分关心这套卡片的命运，生怕这套卡片被忽略，被埋没。无论是姚老百年诞辰，还是《李自成》第一卷出版50周年纪念活动，我都在会上谈到这套读书卡片，“这同样是姚老留给我们的另一份重量级的文化遗产，可不能冷落了它，遗忘了它。”现在终于被慧眼识珠的，有远见、有魄力的出版人看上了，叫我如何不高兴呢？！
关于这套读书卡片，姚老在1973年给臧克家老友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我虽然反对天才论，但有些人的天赋聪明，也是事实。像胡绳那样的人，就是记忆力特别好，令人佩服。我是中人之才，年轻时记性就不很好，年纪一老，看书随看随忘，年轻住北京时就知道做卡片工作的重要性，但怎样做，并不清楚。何况那时贫病交迫，也没有条件作此努力。这几年，我相当用心做卡片工作，用笔画清楚的蝇头小楷抄卡片，旁注意见，积少成多，分题存放。这是我为写《李自成》下的基本功。从1964年秋天整风，接着‘文化大革命’，弹指八年过去，有许多原来熟悉的文献资料，如今差不多忘光了，倘若没有保存这些卡片怎么好呢！我现在‘野心’日减，能不能将《李自成》完成，也抱着做多少算多少的想法。不过一天不翘辫子，就一天情绪饱满地写下去，同时读书，做卡片。”
姚老知道写《李自成》这样的作品要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储备，还要有运用古代文学语言的娴熟能力，而这些源于长期的历史生活和历史文化的积累。脑子空空，是想不出来的，也写不出来的。《李自成》这部多卷本的长篇小说里，姚老既要为李自成当军师，指挥筹划有声有色的战役，又要为崇祯皇帝和他的大臣当秘书，代写诏书、奏章、书信、诗词、祭文等等。所有这些，全都是姚雪垠从古代书籍中一点一滴地逐步得来的，使之成为《李自成》的有机部分，既成了情节，又丰富了情节，使情节的发展多姿多彩。同时，还刻画了人物形象，深化了人物性格，展示了人物的文化素养，人物的心理、情绪、追求、抱负等特点。历史生活和历史知识的积累，在《李自成》中发挥的特殊作用和特殊效果，是其它艺术手段不能代替的。
姚雪垠为了搜集大量的第一手历史资料，说不清他读了多少书。为使自己的作品言必有据，言必有理，他花了几十年的功夫，不停地博采广积。他有一个卡片柜，在一排排的小抽屉里，分门别类地存放着，一张张读书卡片，上面都是姚老几十年来，在浩如烟海的书籍的海洋中，阅读明清正史、野史、文献、诗文，以及地方志和相关的各种历史书籍上摘录下来的有用的资料。姚老对同一个历史事实，同一个历史人物，几种不同的记载，不管是褒是贬，均录以备考，宁可备而不用，备多用寡，也不可不备。就这样，将相关的卡片归入一组，然后加一个题目标签，若干小组，合为一个大组，再加上一个总标签。一旦进入创作构思时，便把相关的卡片拿出来，分析对照，推敲研究，产生自己的新构思、新想法。这就是姚老说的，为了艺术创作的需要，既要深入历史，又要跳出历史，深入为了跳出，跳出为了更上一层楼。这样的卡片，有一万多张，全都是一笔一画抄录的，有的还是用蝇头小楷抄录的，清楚工整秀丽。这些数量众多的卡片不仅仅是抄录的历史资料，在许多卡片上还有或多或少的眉批、按语、说明，记录下了他读书和抄录资料的感悟、心得、认知或异议、纠错。还有不少卡片则完全是姚老自己写的小文章，涉及历史、文学、创作、政治、思想等方面，其中有的名之曰“绿窗絮语”，则是他对某些问题的真知灼见。比如《真正成功的作品》：“凡是真正成功的作品，都是能够在较长的历史中鼓舞人民的向上精神，能够给读者以深刻的启示、丰富的知识、积极的教育，而在艺术技巧上有创造性的辉煌成就。这样的作品，比如何最有影响的甚至最权威的评论更有活力，更有生命。当各种评论随着历史的奔流消失以后，它仍然在读者的眼前闪着光彩。这样的作品，不因誉存，不以毁亡。”
谈起读书和创作的关系，姚老直率地说，关键是博览群书，认真严肃地读书，长期坚持不懈地读书积累，没有别的窍门儿，只有在读书研究积累上下苦功夫，下大功夫，甚至笨功夫，才能进入古代封建社会的博物馆。这就是为什么姚老能在《李自成》中写出封建社会的城市、农村、山川、战阵、营寨、驿道、寺庙等等，以及宫廷、朝仪、官制、农事、百工、风俗、喜庆、医药、卖解、狩猎等场面。姚老说，“我就是要写出一个封建社会的横断面和纵剖面，写出封建社会的概貌，绘出一幅封建社会的生活画卷。”姚老这里讲的都是大实话，是真真切切的实话，是他的创作写实。正因为他有丰富的历史生活知识、社会知识和渊博的学识，加上丰富的写作经验，才有可能写出《李自成》这部宏伟的作品。《李自成》把封建社会各阶级、各阶层，甚至他们的风俗习惯，都写出来了，所以它生动，读起来不是干巴巴的。比如：相国寺那节寺内寺外的风光景致，就很夺目。相国寺的匾额，门前的石狮，大小院中的不同殿宇回廊，寺院中读书的、算卦的、相面的、玩杂耍的、打拳卖艺的、代写书信和庚帖的、卖吃卖唱做小生意的，还有众多的烧香的，游玩的市民、官员、绅士、商人、僧侣……绘声绘色，如身临其境。还有红娘子结婚的前前后后的整个过程；李信在禹王台题诗写他起义前的精神状态和思想矛盾；汤夫人一方面是名门小姐封建意识很浓，另一方面她又明白事理，对明王朝陷害她丈夫很不满，从残酷的现实中，她看到李信不造反，没有出路。茅盾老看过这些章节后，曾对两位评论家说，“你们不要忽略了这些小地方，姚老在细节上用了很大心思，你们写评论应该把它指出来，莫辜负他这番心血。”他还说，历史上，关于崇祯和张献忠的资料较多，容易描写，而关于李自成的文献资料极少；李过、刘体纯的文字记载也很少，都是片言只语，事迹更少。姚雪垠却创造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做到这一点很难，就因为姚老掌握了封建社会的历史知识、生活知识和帝王行事的标准和心态特点，他在《李自成》中才能具体地展开艺术描写。比如，为什么李自成驻跸阜成门外，不就近入城，还要绕道，从德胜门进城。这与姚老掌握了封建社会的帝王习俗是有关系的。
姚老在采集明代的史料和考证明代大量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的资料和文献上，他就没有停止过。由于他掌握的明末历史范围内的人和事的素材特别丰富，特别广泛，所以他在小说《李自成》中，才能艺术地写出历史的特征，历史的具体性，历史的过去。我在编辑《李自成》的过程中，曾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如果把姚老在《李自成》中代古人写的诗词、对联、书信、诏书、奏章、祭文等文字集中起来，便可看出他具有的丰富的历史知识和娴熟的运用古代文学语言的能力，这都是他长期积累的结果。
几十年来姚老一直就没有停止过读书、思考，他留下的这一万多张读书卡片就是见证，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为什么这么苦累自己？姚老说不这样学习、研究、思考，思想就会僵化，笔头就会干枯，只会人云亦云，创作就没有提高。有了这样的准备和积累，掌握了丰富的史料，心中就有底，写出作品就生动，遇到任何不从史实出发的议论，都不会乱了我的阵脚。比如《李自成》前三卷出版后，有一种看法，认为把李自成写高了，姚老不以为然。他说，我刻画的李自成形象是有史料依据的，是反映三百年前封建社会对李自成的评价，不是我今天的认识和发挥，况且《李自成》是五卷本，看了四卷五卷，再下结论也不迟。姚老说，明清史臣们尽管骂李自成为“流贼”，但也不能不承认他“不好酒色，脱粟粗粝与其下共之。”称赞他“声色贷利，毫不动念。经夜不眠，图画大事，求其必中。”说他善用人才：“工驾驭，他寇莫及也。”说他善用兵：“幻变虚实，莫可测度。”说他喜欢读书：“读《通鉴》，读《经书》，与部下议事时很少说话，很注意倾听别人发言，最后择其善者而从之。”明大臣马世奇当面对崇祯说：“治献易，治闯难。盖献人之所畏，闯人之所附。”李长祥是个顽固与农民军作对的士大夫，他评价李自成时，也不得不说，百姓当他贼过，人畜巢卵糜有孑遗。即官兵过，亦不下贼。惟闯贼过，则家室完好，亩禾如故，百姓敬德之，竟多归附。姚老说，“李自成的敌对阵营，已经给李自成的为人和品德形象和作风作出了评价，难道我就应该往这位古代历史人物的脸上抹黑吗？”
许多作家学者朋友，到姚老家做客时，常常在参观过他的读书卡片后，十分惊讶，佩服之极。曾经任过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的翟泰丰，看过后就十分感慨地说：一个作家，为写一部书，下这么大功夫，在中外文学史上，恐怕是没有的，值得我们作家学习。史学大家白寿彝教授对姚老治学上下的功夫十分敬佩，感叹不已。他建议，专业史学工作者，都应该参观一下姚老的卡片，做学问，就要学习姚老这种勤奋不怠，一丝不苟的精神。
从姚老的读书卡片出版，让我想到出版文化是社会文化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出版社的成就和贡献，全体现在文化积累上，任何一位有成就的作家和他研究的创作成果，都与出版社的文化紧密相连，今天能真正进入出版社文化积累这个行列的图书并不多，而真正能够创造出有文化积累价值的作品的作家，也是不多的，姚老留下的两万多张读书史料卡片，是一个学者、一个作家用一生的心血积累下来的宝贵史料，其知识之广阔，文化内涵之丰富，思想含量之深厚，全包括在其间。该书十大卷的出版，是一项非凡的大工程。说明在《李自成》五卷本（包括十卷本）、《姚雪垠书系》二十二卷本出版之外，姚老留下的还有许多有价值的东西等待我们去开发整理。我现在还不能对这部大书作出恰当的评价，但在我看过部分卡片之后，我预感到很可能这是姚雪垠留给读书人，最重要、最宝贵的遗产，是学习研究借鉴，传承中国古代文化的瑰宝。
（作者系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原会长，《李自成》第二、三卷責编，中国青年出版社原副总编辑）
